他的眼睛在雪夜中闪闪发光,却隐有怜悯之意:
“不要在将军面前提起征乌桓,不要提起建安十一年和十二年的任何事,也不要提到……汝南袁氏的任何人……”
几名侍卫互相看看,脸上却多有疑惑之意。
汝南袁氏,便是世称一门三公的袁绍一枝。袁绍与曹操少年相交,后来却各自割据一方,成为仇敌。官渡之战中,袁绍大伤元气,几年后便病重而死。袁绍身死之后,其子袁谭、袁尚争夺接班人的位子,被曹操各个击破,袁谭身死,袁绍仅余的两子袁熙、袁尚投奔乌桓,乌桓被曹操击败后,他们逃到辽东太守公孙康处,又被公孙康所杀。袁氏嫡脉,至此凋零殆尽。
袁绍当年与曹操交好,甚至袁绍声名传扬天下时,曹操还是他麾下得力干将。只是后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,惹恼袁绍,不忿自己位列曹操之下,二人才关系决裂。后来又互相为敌,即使年少曾有情谊,恐怕也早就消亡殆尽了。便是曹操本人,也未必对袁氏有什么旧义,曹丕为何也听不得袁氏二字?
伍正强微不可察地轻轻摇头,却没有再说下去,只是撩开大步,赶上了风雪中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。
曹丕率众匆匆赶路,不多时便到了那处温泉附近。远远只见白气缭绕中,那湖上水阁却透出烛光,与阁檐下宫灯的光芒一起,揉和成一团橙色暖意。即使曹丕心中又急又惊,但在这样大的雪中看到那团橙光,心中没来由地竟觉得温暖起来。
他的脚步不由得轻了下来,仿佛自己是风雪中跋涉已久的旅人,刚刚抬头看到了家中等候他归来的那盏灯火。
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,缓缓萦绕在温暖起来的心间。
阁外守着数名羽林郎,俱是何晏手下精干的人物,甲胄鲜明,上面落了厚厚的雪片,却依旧挺身而立。此时见曹丕过来,一齐躬身行礼,叫道:“卫尉!”
却并没有拦阻他走到阁前,不知是惧于曹丕身份,还是受过何晏吩咐。
先前因何晏过来,曹丕又知道今晚宫变之事何晏早有准备,想必会有羽林郎保卫此处,不必担心阿宓会受剌客所伤。又毕竟是顾忌了何晏的想法,便没有留下自己的侍卫。
但此时回想,正因为此,何晏若想对阿宓下毒手,阿宓岂不更是无法求救?不禁冷汗涔涔,只向那些羽林郎微一点头,迫不及待走上前去,举起手来,笃笃有声,敲击在门扇之上。
阁中寂静无声,也没人应答。
不知是否阁中人已经熟睡?还是……
曹丕眼角余光,迅速扫了那几名羽林郎一眼,但见他们衣冠整齐,神色安然,且无论他们的衣甲还是阁下阶沿,皆没有什么可疑的血渍,又稍稍一安。
他又敲数下,仍旧无人应答,伍正强便笑道:“许是甄女郎已经不小心睡着了,将军进去瞧瞧,便知究竟了。”
曹丕深以为然,当下推门而入,将伍正强等人留在了阁外。
室中烛火摇红,安静得只听见烛火的滋滋声,还有阁下隐约传来的潺澉水声。案上伏有一人,面庞朝下,似乎正在酣睡。满头墨色长发,如瀑布般自肩头斜泻而下。身上披着一件锦袍,华美炫目的月华晕裥纹样在烛火照耀下,明暗不定。
曹丕不禁轻吁一口气,忽的心中又是一沉。猛地跨上前去,双手扶住那人肩头,正待要出声呼唤时,忽然怔住了:
墨色长发往一边披泻过去,露出一张艳丽无伦的脸庞来,两道纤长的眉毛,一直飞插入鬓,却不是自己早已熟悉的那起伏婉丽的远山眉——竟然是何晏!
她去了哪里?!还有明河,竟然也毫无踪迹!
曹丕舌尖一掩,生生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压了下来,这才哼了一声,松开双手,任由何晏砰地一声,又摔回了案上。
何晏呼吸均匀,睫毛低覆,鼻翼犹在轻轻扇动,显然好梦正酣。只是这梦境未免太沉了些,即使是曹丕这许多动作,他都纹丝未动,犹自沉睡在黑甜乡之深处。
曹丕直起身来,目光如电,皱眉打量阁中,一切如常,只是何晏的外袍不见了,换了这一件披在身上。
旁边的案几上,糕点酒壶如旧,梨子却少了一个,碟中饴糖也少了几块。曹丕低首细看,果然发现那锦褥包裹的席沿上,有着一片深色的水渍,显然是不慎泼洒上去的。
烛光跳动,映在他的脸上,也说不出是喜是怒。
他低哼一声,喃喃道:“倒是谨慎得很,知道要把没吃完的梨水给抛到水中去。”
他又踱了两步,终于推门出去。
外面风雪颇大,比起先前来更猛烈了许多,此时雪片已大如鹅毛,扑面打过来,只是被温泉热气一蒸,还未来得及触到脸上,便已纷纷消融了。
曹丕只觉身上一暖,是一名侍卫上前,为他披上了玄狐裘氅。他紧了紧领口,柔软的风毛拂过下颌,分外舒适。
心中不禁想道:“不知她此时在哪里,是否禁得住这样大的风雪?”
伍正强借着廊下的灯光,窥见他脸上毫无表情,心中揣摩:“怎的将军进去了再出来,便是这样一副神气?”
他追随曹丕时日最久,知道其面上越是沉静,心中越是翻腾。实在有些不安,又想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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