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丕手上一紧,那黑马不禁脚下一停,甩甩长鬃,喷出一团白气来。
“不,”曹丕淡淡瞥他一眼,放松缰绳,任那黑马继续嗒嗒前行,道:“子建不是这样的人,他为甄氏亦不是为了儿女私情。至于我……”
我不能前来,虽是因为顾忌阿父,亦并非我不担心你啊。
他在心底默默地补了一句,雪地的反光剌得眼痛,视线中有少顷的黑暗,然而即使在这瞬间掠过的黑暗中,也浮现出那个女郎自信又灿烂的笑靥。
其实是因为,太了解子建了吧。从小被阿父保护着宠爱着长大,即使他已经娶了崔琰的侄女,成家立业,且文才名满天下,却依旧是那个热血又天真的少年。
子建既然答应了要在陆焉走后保护好她,既然他今天已经不顾一切地从阿父那里跑了出来并冲出了邺城,那么接下来,自己完全不用担心。只要子建找到了许褚,以他那样的性子,即使舍了他的命,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。
子建的武功是师从许褚,在雪地中缀上其踪迹并非难事。不管怎样,在找到她的这件事上,子建比自己更合适。
那么,自己就不必再跟上去了吧。
自己如同一个商贾般,筹谋周密又细致,凡事总是往最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,务求的都是两全其美之策。有时难免犹疑,有时也会摇摆,哪里有吴质所赞的那种雄主襟怀?
如果子建将她找了回来,再见到她……是的,如果再见到她,该怎样称呼她呢?叫她阿宓么?那晚当她如此婉顺地接收了这个名字时,自己是多么喜悦。却不知她早已萌发了离意,且刻意地隐瞒住了自己。
那么,在她的心中,想必对于这个新名字,其实也根本是不在意的罢。当着他的面接收,要么是不忍拂了他的兴致,要么是不愿让他起疑影响她的逃走,其实她并没有懂得,这个名字对他来说,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。
等她逃出生天,还是叫她织成罢。甚至甄氏这个姓也是不能要了,干脆就用她素来爱自称的那个董姓。
过去他一直不愿正视,现在他却终于在心中默默地点了点头——与甄宓相比,她终究是愿意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董织成。
“只要魏公这样认为,即可矣。”那侍卫并不知道曹丕此时心中,正如波涛翻涌般,倒是露出稳笃的神情,目中又掠过一道锐光:
“将军,成大事者,必要有非常人之胸怀,亦要有非常人之追求。情之一字,无论男女,还是兄弟,皆是羁累。”
曹丕不语,忽然挥鞭一击,黑马方才慢慢走得,原本就觉得蹄痒难耐,此时难得主人放松,当即兴奋地长嘶一声,放蹄向前奔去!
那侍卫不由得摇了摇头,喃喃道:“兄弟有如手足,断之自然会痛。现在你或许很难接受,不过总有一日,你会明白我吴质今日所言。”
织成正在雪地中滑行。
这场大雪意料之外的大,却也为她的出行方便了许多。她有“渊清”这样的好短剑在手,削铁如泥,削别的东西更不在话下。在找到几株手腕粗细的树木后,三两下便削成数根木棍,又撕开一些丝绦绫巾等物,按照自己另一个时空的记忆,做了一套简易的滑雪设备。
风雪甚大,饶是她找了个崖石后的避风处做完,一双手也冻得通红冷硬,不得不放在口边呵了几口热气,才缓了缓那种僵硬的感觉。
她试了试那简陋的滑雪板,绑在履上倒也紧实,她的鞋履上密密地缝有熟牛皮,模样精巧又轻便,这在当下被称为“韦鞮”,冬季穿能隔绝寒气,且能保暖,象是加强版的雪地靴,却比后者更为结实。双胁下各执一根Y型木棍,只是稍稍用力在雪地上一点,足下便轻飘飘滑出数尺,颇为便利。
织成不禁大喜,心想有了这玩意儿,虽没有健马,也比自己徒步离开要省力得多,而且又不会留下足迹。
然而她正欲滑雪前行,忽然想到一事,便怔在了那里。
她心心念念,只想着要逃离邺城,甚至是逃离冀州,只到最终逃脱曹操的控制,然而出邺城离冀州之后,又该逃往何方?
抬头望向前方,唯有雪野茫茫,她这才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分清东南西北,却不知要往哪一个方向行走。
要最终摆脱曹操,按后世的历史知识来看,唯有蜀、吴可以抗衡。但她在另一个时空虽然踏入过二者疆域,使用的交通工具却是飞机和火车!而来到这个时空后,又只在织室、铜雀台和邺宫之中打转,对于外面的地理并不熟悉,更不知道徒步应该选择哪条道路。
况且,刘备此时还没成气候,占据巴蜀的是益州牧刘璋。现在那里正一片乱纷纷的,自己一不小心,说不定就莫名地当了炮灰。
去东吴最保险了,可是怎么去?就说眼前该怎么走,才算是离开邺城,离开冀州,她都不知道呢!
雪下得越来越大,先前许褚与崔妙慧等人留下的足迹蹄印,俱都慢慢淡化下来,想来再过半个时辰,就该完全消湮不见了。
织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,喜得差点跳了起来。
“我怎的如此呆板呢?若是不知,跟崔妙慧走不是行了么?”
崔妙慧此番入宫,却无故失踪。失踪的时机又恰好是在宫变之时,纵然是织成掳了她,崔妙慧对其他人却无法解释。
即使崔妙慧告诉人家是织成掳了她,恐怕也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:恰恰织成也不见了,为何恰恰就掳了她?
清河崔氏百年大族,最是精明不过。虽然已是将崔氏女嫁了一个给曹植,为了万全之计,还想将崔妙慧塞给曹丕。如此联姻,确保将来数代依旧是风光不倒。
眼下崔妙慧既然无法回宫,那么最初借助临汾公主想要搭上曹丕的谋算就失败了,清河崔氏为了族中利益,即使崔妙慧再是出色,也已经是一枚弃子。
在这种情况下,崔妙慧如何还回得去族中?她又会逃向何处?
织成回想数日来自己察知的那些蛛丝马迹,几乎可以肯定,崔妙慧的背景复杂,绝非只是一个清河崔氏。
她此时逃向的地方,也一定不会是曹操的势力范围。
在她身后,又是哪一位诸侯?
这都不重要。管她背后是谁,先逃出冀州,逃出曹操的眼皮子底下再说!
她深吸一口气,拿起充作雪杖的那两根Y型木棍,棍尖轻点,身如紫燕般,贴着雪地向前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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