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妙慧与素月互视一眼,知道二人方才交往,必有一番密谈,遂齐声告退。
待到二女悄然掩上门扇,室中所垂的纱罗亦只微微摇晃时,董真方才道:“有鹤,方才你答我,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,不知有鹤来此,有何所闻,何所见。”
她开门见山,便是首先不愿被机锋的云山雾罩洪了去。这玄学禅理,谈起来清淡高妙,最易令人上瘾。虽则这玄谈机锋之中,也暗蕴着世界观和方法论,但各人眼界不同,看法不同,理解的也不同。
现在她便是想听听,这后来大名鼎鼎的崔林,如今对她是个怎样的看法。
崔林端然而坐,这种坐姿并不舒服,董真每次只有在正式场合才如此,但无论崔妙慧还是崔林,他们的坐姿却优雅而轻松,似乎不这么坐还不舒服,这一点更是令董真深为叹服清河崔氏的厉害,连小小的一个坐姿,想必从这些人幼时都不知下了多少功夫。
然,从这样制度森严的家族出来的崔林,会不会也受到条条框框的桎梏?
“林,观主公眉宇清越,目澄神凝,显然是心怀坦荡之人。”
崔林不可免俗,先赞了一句。
董真腹诽道:“从我先前回来,分明听到你叔侄二人说话,却不肯再偷听下去,亦不曾去打听,便足见我是个坦荡之人了。至于别的方面坦不坦荡,那就要看情况了。”
刚想到此处,便听崔林又道:“然主公自洛阳起家,及至入巴蜀以来,审时度势,趁隙求存,足见是机变百出、狡诈多谋之人。”
你……
董真实在没想到这位外表俊朗沉着的崔有鹤,说起话来居然如此不加掩饰。遂苦笑道:“不错,我原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。”
崔林一直沉谨老成的俊脸之上,终于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之色,道:“道德乃是天地之纲纪,教化万民依此奉行罢了。若是逢上这纲纪大乱之世,一味拘泥,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,岂非是对着虎狼谈仁义之道一般可笑?”
这几句话讲出来,倒是让董真有些意外。
毕竟崔林这人,外表虽俊,气度着实有些沉着,不似他这个年纪之人。听崔妙慧说他如今年岁也不过二十七八,但一举一动,比起崔妙慧来更显端严庄谨。
原以为他虽有才学,恐怕内心也是个守执的人,没想到一开口,竟有几分随性的意气。
董真这才觉得对了自己脾胃,却不流露出来,笑道:“可是我一无家族可依恃,二无家财可供赀费,无兵无马,无权无势,若是再没有仁义之名,可凭什么来立足于乱世?”
她说的便是刘备。
说起来,刘备这位所谓的龙裔凤胄,才是真正出身草根,一穷二白起家,真真起家,便是靠了这美名二字。
谁知崔林摇了摇头,道:“仁义二字,也得要些机运。时下局面已大半初定下来,倒是没有那个机运了。”
他这么一说,董真立刻明白过来:刘备当初虽靠着仁厚的美名起家,吸引了关张二猛将、卧龙凤雏两奇人并一干子能人异士,但这些人除了关张二人是由于情义,其他人不过是因缘际会,因利而聚,都是在刘备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。
寄托梦想不打紧,打紧的是主公要有能力实现这些梦想。
想必这些人也看出了刘备除了“仁厚”,还颇有手段,做小伏低地在群雄的空隙中左右逢源,从刘表、孙权、曹操手上都得了不少好处,最后竟混成了豫州牧、荆州牧,有了自己的地盘人马,现在才敢来图谋益州。
可是那会是因为群雄蜂起,刘备才有机会。如今小诸侯大多灭掉了,只有这几个大诸侯,哪个好相与?又哪来那么多夹缝可供喘息?
便是刘备也觉得荆州不安全了,想要找个更安全的益州,足见这左右逢源,也快源头枯竭。
何况是董真?
所以这走美名聚集人心的路子,不通。
董真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,怅然道:“如此,敢当如何存身呢?”
崔林目光清湛,竟似看到了她的心底,缓缓道:“投效一二诸侯,亦可存身。”
呸。
董真在心中哼道:原以为崔林老实,没想到也是面上情。这是什么馊主意?投效诸侯如果这等容易,她岂会易容改名甚至改了性别,流落于江湖?
这个世道的男子,都会视女子为附庸,便是她这等并非绝色的女子,只因有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,这些男子要么就喊打喊杀,要么就欲纳入后宅。如果她是个男子,投效诸侯尚可混碗饭吃,她是个女子,这碗屈膝事人的饭,却是吃不下的。
何况她在这里只是个过客?
“夫天地也,万物之逆旅也,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”
董真忽然想起李白的这几句名言,不由得吟诵出来,淡淡道:“董真只愿永远做一个过客。”
崔林微微一笑,道:“便是退而观之,做一个过客,也非寻常之人所能做到啊。”
董真默然,崔林这几句话说得很有道理。
所谓归隐田园,也得你有那个经济实力,还得有一定的势力。陶渊明归隐田园是风雅,否则天天胥吏上门催税催租,也没那个雅兴吟诗。赤贫百姓归隐田园,无钱支撑之下,很快就会饿死,那些遍地可见的流民,难道从前就没有过田园,是天生的流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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